一部1973年美国人在上海拍摄的纪录片

偶然在 B 站发现了一部关于上海的纪录片。这部纪录片由来华的美国广播公司记者拍摄于1973年。考虑到拍摄时的时代背景,确实是相当稀有的影像资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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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,1973年美国广播公司在北京设立第一个记者站,也就是在这一年,美国广播公司两名记者来到中国,用镜头记录了上海一家普通人的生活。

在这次美国记者来华的一年以前,意大利左派导演安东尼奥尼受到中国政府的邀请,来华拍摄一部旨在宣传中国正面形象的纪录片。这部由意大利导演拍摄的名叫《中国》的纪录片后来成为了中国高层的政治斗争的牺牲品,被冠以「反华」的帽子而受到疯狂批判,以至于国内虽然没有几个人看过,但却妇孺皆知。

和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尼那部闹得沸沸扬扬的《中国》不同,这部由美国人拍摄的纪录片的相关资料很难在网上搜到。我试图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来还原这部纪录片的背景。

首先根据B站视频的简介,可以找到该视频在 YouTube 上的原始出处:

通过 Google 搜索,找到一篇2004年的中文报道——《美国广播公司相隔30年的上海记录》(见文末)。通过这篇报道可以得知,这部纪录片拍摄于1973年的秋天,拍摄两位的记者分别是当时ABC驻香港站记者特德·科佩尔和斯蒂夫·贝尔,而这部纪录片的名字叫做《The People of People’s China》。

在维基百科上找到这两位同名记者的词条,分别是 Ted KoppelStephen Scott Bell。在 Steve Bell 的词条里写着:“he and Koppel had earlier filmed a documentary there during the Mao Zedong era”。看来当年的记者确实就是这两人。不过之前那篇中文报道里说,2004年斯蒂夫·贝尔74岁,然而根据维基百科的资料推算,2004年时斯蒂夫·贝尔才69岁。只有年龄上有点出入,可能是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搞错了。

然而搜索 “The People of People’s China” 就几乎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了。不过从这个页面上可以得知,在1973年11月26日至12月2日,“The People of People’s China” 是尼尔森收视率垫底的节目。

另外,从纪录片镜头里的人物穿着可以得知,拍摄的时间可能是九月份。而在同年十月底,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新闻司下令查禁了安东尼奥尼的《中国》。如果ABC的记者再磨蹭一个多月,可能就不会有这部纪录片的存在了。


美国广播公司相隔30年的上海记录

1973年秋天,美国广播公司两名记者跨越太平洋的隔绝,带来了镜头和话筒。一部纪录片将他们和一群华师大师 生、一个上海三口之家联系在一起。

2004年春天,当年的记录者再度重访,30年的时间,改变了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……

“咔嗒”——录像带从卡座中被退了出来,贴纸边缘已经稍稍有些泛黄,上面的拉丁字母依然清晰:The People of People’s China(人民中国的人民)。74岁的斯蒂夫·贝尔站起身来,面对1973年以来再次重逢的采访对象,遗憾地摇 了摇头。

这天是2004年5月30日,距离1973年那个秋天,已相隔30年,这并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。差一点他就认 不出眼前的这些面孔了,虽然他们曾经清晰地在录像带和他的回忆里出现,但时间让他有时觉得这些只是黑白的蒙太奇而已。

翻译向在座的老人们解释,录像带要转制成DVD才能观看。

“没关系,我们再等等。”说话的是斯蒂夫纪录片中的中国女工人——徐丽娣,如今已是10岁男孩的奶奶了,“既 然已经等了30年了,再多等一会儿,又有什么关系?”

上海·1973年秋天

1972年是一个被载入中美关系史册的年份。2月21日11点25分,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乘坐的空军一号降落 在北京机场。一下飞机,尼克松总统就说:“我跨越了浩瀚太平洋的隔绝来与伟大的中国人民握手。”

1972年对于上海的一些普通老百姓来说,也并非没有意义:这一年,华东师范大学与上海师范学院等五所院校合 并改名为上海师范大学,33岁的左焕琪作为华东师范大学的英语教师,继续给工农兵大学生教授英语课;这一年,上海重 型机械厂31岁的谢冠华和27岁的徐丽娣带着他们5岁的儿子谢俊,和其他1.3万名工人一道,随工厂搬到了闵行,开始 了“农村”生活。

第二年的秋天,一部纪录片把两个美国人和这些中国人联系在了一起。美国广播公司(简称ABC)驻香港记者站记 者特德·科佩尔和斯蒂夫·贝尔踏上中国这片神秘的土地,带来了镜头和话筒。

中国人民生活状况的大门就这样打开了,第一次较为清晰地呈现在美国媒体的面前。

穿着同样式灰蓝衣服的英语系师生

左焕琪出生于书香门第,然而之所以成为ABC镜头下中国大学教师的代表,并不是因为她是左宗棠嫡系子孙。1960 年代初,像左焕琪这样的英语系毕业生很少。

在接到通知后没几天,左焕琪就见到了特德·科佩尔和斯蒂夫·贝尔。虽然家里海外关系很多,然而这是左焕琪第一 次见到外国人。

和她一起接受拍摄的还有从5个英语班里抽调出来的12名英语较好的学生,他们一起组成了一个临时小班,有着甜 美声音的包秋是这个班的班长。

当斯蒂夫·贝尔来到这个英语班时,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:“你们怎么穿的都一样?”穿着米色衬衫和同色小喇叭裤 的斯蒂夫用镜头记录下了这些:无论男女,都穿着同样式的灰色和蓝色的服装,而这些在黑白纪录片中更是难以区分。女性不 是留着和左焕琪一样的齐耳短发,就是和包秋一样梳着两根麻花辫。

ABC的镜头跟着这些师生整整一个星期,拍摄他们上课、学农和学工,跟随他们去嘉定的马陆公社摘棉花,拍他们 听忆苦思甜报告。

包秋印象最深的是ABC跟踪拍摄了他们整整一堂课,那是关于秋天的一篇课文。然而最后留在纪录片里的并不是这 节课,而是班上男女同学围坐在一起,对着小黑板上的歌词,齐唱《long live Chairman Mao(毛主席万岁 )》。

“当时的教材非常有限,主要的内容就是学习毛主席语录。”这是英语老师左焕琪的回忆。而在纪录片里,特德·科 佩尔和斯蒂夫·贝尔用一句话对这些学生学习英语的初衷,作出了他们自己的评价:马克思说,外语是人生斗争的工具。

“一开始,他们总是觉得我们像在演戏,觉得这些都不太真实。”拍摄过程中,斯蒂夫·贝尔总是把左焕琪拉到一边 问道:“刚才他们(学生们)说的是不是真的?”直到拍摄结束,美国记者依然觉得纳闷,为什么他们的答案都是一样的。

这份隔膜是被贝多芬打破的。那是采访快接近尾声的时候,斯蒂夫·贝尔问到,你平时喜欢听什么音乐,左焕琪不假 思索地回答:古典音乐。是什么古典音乐?斯蒂夫·贝尔似乎不相信这个回答而追问,左焕琪说:我喜欢听贝多芬。

最后,左焕琪告诉斯蒂夫·贝尔:“虽然我们穿的都差不多,有时回答问题也很接近,然而并不代表我们每个人都是 一样的。”

这个回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,和左焕琪一样,斯蒂夫·贝尔也考虑再三,才把自己的观点放进纪录片中:

镜头里的上海是黑白色的,由于年代久远,画面略有些曝光的感觉,好像1973年秋天的阳光格外的明媚。穿着相 似的中国人民骑着自行车齐刷刷地过马路;清晨,中小学生和各个单位的职工伴随着音乐用同一种姿势做着广播体操;解放军 迈着同一的步伐,整齐划一地向前进……

画外音这样说道:中国人民穿的颜色很单调,而他们的实际生活和想法并不是那么单调,他们有和一般人一样的乐趣 ,和一般人一样的追求。

17平方米里的三口之家

1973年的上海重型机械厂有1.3万工人,在上海可谓首屈一指。九月的一个星期六,上海重型机械厂的工人徐 丽娣听到了敲门声,美国电视台要来拍摄工人家庭的任务就落在了他们一家的头上。

两天后,当ABC的采访车卷着尘土开进上海重型机械厂职工生活区时,谢冠华和徐丽娣的家里已经收拾干净,为了 不至于显得太寒酸,他们咬了咬牙花了90元买了一架红灯牌收音机作为家里惟一的电器。当时他们一个月的工资是42.5 元。徐丽娣穿上了结婚时的天蓝色羊毛开衫。

高鼻子、蓝眼睛的“外国人”一下车,就受到了谢冠华和徐丽娣6岁的儿子谢俊的热烈欢迎,他牵着两位记者伯伯的 手,兴高采烈地带他们进入家里17平方米的小屋。

和谐的开端被一些小麻烦给打断了,当美国记者提出要使用洗手间时,徐丽娣不可能把藏在床底下的马桶端出来,附 近的简易厕所也有碍面子,最后翻译带着人开车足足去了半个小时才回来。

在随后一个星期里,斯蒂夫带着9名拍摄人员,从清晨到日暮,开着轿车跟着夫妇两人的自行车到处走,先把谢俊送 去厂里的幼儿园,然后再去工厂上班。

谢冠华是炼钢炉的炉长,当时重型机械厂的炼钢设备算是上海一流的,在纪录片里红红的炉火映着谢冠华和其他工人 的脸,显得朝气蓬勃。徐丽娣则负责开行车,斯蒂夫·贝尔试图爬上行车,亲自驾驶体验一下行车工人的工作,可是,他的大 肚子无论如何都挤不进小小的座位。

“他们都是友好的、工作努力的、思想单纯的工人。”在纪录片里,斯蒂夫对着话筒这样评价眼前的这对工人夫妇。

如果斯蒂夫·贝尔没有提到缝纫机的话,徐丽娣似乎没有什么遗憾了,要是有的话也许就是缝纫机这一桩了。

“你们什么时候买缝纫机呢?”斯蒂夫戳到了徐的痛处。

“快了,快了……”徐丽娣觉着脸颊发烫,一旁的工作人员赶忙表示可争取到一张缝纫机票,在1973年的秋天, 一张限量供应的缝纫机票何其珍贵!然而最后这张票还是没有争取到……

傍晚时,斯蒂夫·贝尔要求看看谢冠华一家的晚饭情况。徐丽娣从食堂找来了十棵小白菜、两只鸡蛋、两个番茄和一 只冻鸡,麻利地升起了煤球炉,炒出了四菜一汤。美国记者看到煤球炉发出的高高火焰都惊讶地询问这是什么东西,而对于丰 盛的晚餐,他们表示有所怀疑。

“你们家里要有一个女儿就更好啦!”临走时,斯蒂夫对谢冠华说。没想到,这还真成了现实。一年后,女儿谢斐出 生,同时搬进家的还有一台无敌牌缝纫机。

上海·2004年春天

1999年,斯蒂夫·贝尔已经是波尔州立大学的教授了,当他给同事们放映《人民中国的人民》时,一个中国来的 同事突然叫了一声:“我认识她!”他认出了包秋,他们曾是同学。

“突然我觉得可以再来这里,拍一部纪录片,看看这些朋友们现在都怎么样了!”就这样,斯蒂夫·贝尔开始了漫长 的寻找纪录片中当事人的旅程,此时他已是满头白发了。

然而寻找是艰难的,华师大已经由上海师范大学改回了原来的名字,而上海重型机械厂的员工也只剩下2000多人 。

经过多方努力,5年之后,远在美国的左焕琪和包秋等人回到了母校,他们和谢冠华一家满心期待着相隔30年后, 第一次看到这部纪录片。

2004年5月,《人民中国的人民》被装进斯蒂夫·贝尔的行李箱里,回到了它诞生的城市。和这部纪录片一起来 的,还有21箱拍摄器材。

斯蒂夫站在外滩边静静地看着黄浦江流淌,30年前他把摄像机架在这里,拍摄了黄浦江两岸的情景,如今变化太大 了。他依稀记得当初自己穿着条纹的衬衫,打着领带,而现在他穿着的是中山领竖条衬衫。

“那时是我第一次来上海,我印象中这里人民的生活是黑白、单调、缺乏活力的,那时的现代建筑很少,可现在完全 不同了……”在斯蒂夫·贝尔的面前正是高楼林立的陆家嘴,这是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事。

现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

然而对于左焕琪来说,变化不仅仅是高楼多了,“最大的变化就是,我现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。”此时的左焕琪已经 是美国乔治城大学的教授了,1980年代初她作为第一批公派美国的留学生拿到了硕士学位,并于50岁时再次赴美攻读博 士学位。

1997年以后,左焕琪每年有半年回华师大任教,她带着斯蒂夫来到了如今的华师大英语系,学生们在语音教室里 和斯蒂夫·贝尔进行座谈,如今这些学生用不着考虑再三地回答一个问题了。

与30年前一样,斯蒂夫·贝尔拍摄了一堂英语教学课。不同的是,现在的学生活泼多了,不再穿着同样色彩款式的 衣服,上课的内容也不再带着浓烈的政治色彩。“你为什么要上大学,读英语专业?”这是斯蒂夫的问题,得到答案是:“可 以找一份好工作,有更好的前途。”这样的回答让斯蒂夫既熟悉又诧异,相同的答案出自过美国学生的口中,但这次是从中国 学生这里得到的。但斯蒂夫听完课后,还是对左焕琪说,教课的形式没变,还是老师在上面说,学生在下面听。

斯蒂夫还带着摄像师来到学生宿舍,宿舍不再是像军营似的整齐划一了。趁翻译不注意,斯蒂夫甚至一头钻进校园的 网吧和舞厅,感受中国大学生的娱乐生活。事后,他表示,现在中国大学生和美国大学生的思想、生活都差不多。

当年的小男孩如今开着自己的车载着父母

当花白头发的谢冠华和徐丽娣在工厂门口迎接斯蒂夫·贝尔到来的时候,他一下子认出了他们,斯蒂夫·贝尔激动得 准备拥抱站在这对夫妇中间的年轻人时,被告知,他搞错了。站在中间的不是夫妇俩的儿子,而是重型机械厂44岁的厂长。

谢冠华带着一组人来到自己家时,斯蒂夫·贝尔第一反应就是,这是不是又在做戏:这家三室一厅格调高雅的房间怎 么也无法和1973年门口还养着鸡的17平方米平房相提并论,老式的吊扇式顶灯、藤器书架、旧箱式茶几、墙上挂着的青 花瓷壁画——这不是30年前的旧家什,而是这间三室一厅的古典基调。

得知这个房子是当年那个热情的中国小男孩买下来的时候,斯蒂夫·贝尔认认真真地观察了谢冠华小孙子的房间,满 屋的迪斯尼玩具让他不无感慨地承认,这和他自己的外孙房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。

36岁的谢俊戴着眼镜,显得格外严肃,当年坐在爸爸自行车前座的小男孩,如今开着自己的车载着父母了。研究生 毕业以后,谢俊娶妻生子。两年前,他下海开公司了,开始只是租来的两间办公室,如今他买下一幢商务楼里90多平方米的 房子,整装一新。

谢冠华依旧沉默寡言,所有的话被徐丽娣和10岁的小孙子抢去说了。当年由于家里进出过“外国人”,谢冠华家的 玻璃窗被砸破了好几扇,后来不得不搬家;为了女儿读大学,早早从工厂退休的徐丽娣开了一家杂货店,起早贪黑做生意……

30年的酸甜苦辣就在镜头前倾泻而出,说着说着,谢冠华和徐丽娣眼眶湿润了。

这是斯蒂夫必问的问题:“这些年来,你们感受到最大的变化是什么?”不善言辞的谢冠华环顾了一下四周说:“你 看到的一切变化,就是我们正在经受的变化。”斯蒂夫听着,点了点头。

然而并不是每件事情都变了:那台无敌牌缝纫机已经不用了,但还是被徐丽娣珍藏着;小孙子的毛衣毛裤依旧是徐丽 娣织,就像当年给儿子织毛衣一样;虽然有自己的房子,谢冠华老两口还是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,一家人其乐融融,惹得斯蒂 夫·贝尔好生羡慕起来,他的三个女儿都离开他独立了,如今每年只能见到她们一两次而已。

收起话筒和摄像器材,斯蒂夫·贝尔又要回到美国了,新的纪录片将在年底的ABC《晚间报道》里播出,这次左焕 琪和谢冠华一家再也不用等上30年再看到了。

“5年后,我还要来这里再拍一部纪录片,要拍他们下一代的生活。”这是斯蒂夫·贝尔的承诺。